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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這是我纏著莫高流講「殺手的故事」,在他不耐煩以後得到的。)

陳新禮加入黑社會時十四歲,國中還沒畢業。那時幫派分子會到國中招攬新成員,因為少年好奇耍帥的衝動,他跟著去到某個分會,就這樣成為家族中的小弟。

他第一次殺人,是十五歲滿月後五天。上面大哥說跟哪邊有過節,帶著幾個小囉嘍去砍人;西瓜刀、武士刀、扁鑽和髒話交錯才沒多久,警車笛聲就響起。不太大的大哥跟黨羽鳥獸散,跑得不夠快的全落網,陳新禮在巷弄中左竄右逃,也不知怎麼就跑出了條活路。回到據點,因為是少數逃脫的新人而受到稱讚,那時大家還以為他只是單純運氣好而已。

連著幾天,因為擔心又興奮,不看報紙的他亂翻各報社會版,也因而得知被他砍的那人死了。那時太年輕,很難說究竟有幾分興奮有幾分駭怕,不過有件事倒是千真萬確——當時他還不知道生命的份量有多重。

後來,出去「辦事」的機會越來越多,牽涉的傷害和謀殺案件越來越多,陳新禮竟然從來沒被捕過,於是漸漸有人注意到他的才華,「瘋黑狗(台語)」這名字也越叫越響。十八歲那年,他的成年宴辦得有聲有色,宴後副會長召見他,讓他受寵若驚。那時開始,他正式成為一般人口中的「殺手」。該殺、難殺的、不敢殺的,人命一條條交到他手上,他也一條條送上西天。

二十一歲的時候,陳新禮遇到莫高流,當時後者化名為楊召流,在台北縣一所國中冒充國三生以調查校園毒品來源。他們在校門口不遠處的小吃攤相遇。

「小兄弟,你殺過人齁?」

那時莫高流趁晚自習開始前的空檔出校買晚餐,對路邊攤上天還沒黑就已經喝醉的流氓毫無興趣。莫名其妙的路人言論他不為所動,自顧自等著晚餐。

「賣假啦!你殺過不少人齁?」半醉的陳新禮敲著台啤空罐,夾腳藍白拖鞋在地上拍打。「來來來這邊坐!來飲一杯!大哥很寂寞的咧!」

因為是平凡的國中生身分,年輕特務先生推推眼鏡、對莫名的騷擾皺了皺眉頭,跟煮麵的老闆相視苦笑。

「不好意思啊小弟,他好像喝醉了。」老闆低聲道歉。

「老闆也辛苦了。」莫高流笑答。

話匣子一開,他笑著抱怨自己拖到這時候才出來覓食,雖然沒多少同學跟著排隊,遇到無謂騷擾的機率也增加了。

「什麼話!你、嗝、不知道我是誰啊?」醉漢離開店角的座位,搖搖晃晃走到店門口麵攤旁。「大哥請你喝酒捏!」

酒氣遠在店角就可輕易用嗅覺分辨,莫高流不著痕跡地往旁一閃躲開湊上來的人影,卻避不開言語的糾纏。出手把對方打趴的選項絕對不可行,因為身份是普通的國中男生,所以用「你再過來我就報警」似乎也不太對勁;「楊召流」用眼神向麵攤老闆求救,真正平凡的生意人卻只能噤若寒蟬,快手快腳地把麵裝在袋裡,收錢之後就當啥也沒看到。

「先生,不好意思,你大概認錯人了。」

恐懼抱歉有禮微笑後,莫高流轉身快步離開現場。可是夾腳拖鞋的踏步聲清楚可聞,陳新禮跟了上來,狀似喝醉的腳步卻是飛快。

「!?」

雖然知道對方已經追上自己、甚至也從路旁汽車玻璃反光知道他朝自己肩膀伸手,被一把拖進防火巷時莫高流依舊大吃一驚。陳新禮的動作比他預料地迅速,而且他原本以為只會被拍肩膀而已。他堪堪控制住本能反應,這才沒把侵犯者過肩摔出去。

「小弟,大哥跟你說話咧!」

青年把少年壓在牆上,酒臭混合口臭直撲少年的黑框眼鏡。莫高流皺皺眉頭,在確認防火巷中無閒雜人等之後,才放鬆卸去偽裝的恐懼表情。

「請放開。」少年特務不悅地動動肩膀,沒有嘗試伸手推開捉住自己衣領的雙手。

「這就對了、嗝、」陳新禮吐出的酒意渾濁而讓人不快,泛黃的眼神卻依舊犀利。「這個表情才對,剛才那個有夠假,騙不了大哥的。」

「你是誰?目的為何?」

陳新禮沒有回答,他把散著汗水和酒氣的平頭湊近莫高流頸項間,刻意而明顯地深嗅幾下少年的氣味。那粗重的呼吸讓莫高流頸後寒毛直立,右手直覺摸上長褲裡藏著的武器,隨時準備應付更讓他不快的下一步。

「好重的血腥味。」

出乎意料地,陳新禮隨即放開了莫高流。他神經質笑著,把雙手在西裝褲管上猛力擦擦。然後他靠上防火巷另一頭的牆,伸手掏煙出來點上。

「……還有殺氣。你殺過多少人?」殺手說。「啊這是白問,你問我也不知道。」

莫高流冷冷瞪對面的人一眼,把衣服拉好,同時不著痕跡檢查了自己的領子,因為陳新禮剛才的動作像是他領上有什麼髒東西一樣。上面當然什麼也沒有,而對流氓的挑釁他不想回應,但也不想落荒而逃。
「楊…召、流、是吧?名字不錯嘛!」殺手眼神投向少年的制服胸口。「你爸還是你媽取的?這麼小就入黑社會,他們不會傷心嗎?」

莫高流的回應是把手上的湯麵提高,檢查塑膠袋有沒有漏——剛才那在牆上一撞力道不輕。

「可以退出的話,早點收手吧!」陳新禮吐出一口煙,有些感嘆地看向頭頂那線天空。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你年紀輕輕的,不要以後後悔都來不及。」

陰暗的防火巷中有不短的沉默,少年靜靜看著青年,青年則是邊抽煙邊看著天。半晌,半截煙屁股被擰熄扔進溝裡,陳新禮擺擺手,轉身往小巷的另一頭離去,甚至沒再看少年一眼。

那個流氓,好像快哭了——那天晚上莫高流邊寫考卷邊吃半涼的麵時,心裡反覆思索著這件事情。
 

一個星期後,兩人又見面了。這次是在離陳新禮住處不遠的雜貨店外,晚間出門買煙的殺手,在回家途中被叫住。

「瘋黑狗。」

路燈下傳來平板的少年嗓音,台語有那麼點不標準。陳新禮警覺地轉頭看去,發現街角路燈照不到的暗處,便服少年倚靠鐵卷門站著。

「是你啊?」今天殺手很清醒,於是語氣中有多很多的警覺。「有事?」

「借一步說話。有空吧?」

這次兩人沒有躲進防火巷,僅選了個人少的街角。殺手的職業本能讓他跟少年保持距離,在未受酒精影響的情況下,他可以看出少年不該隨便被招惹。他不怕,只是警覺而已。

「X和國中的安仔,是你們進的吧?」莫高流問。

「這我不知。」陳新禮拆開煙點了一根,遞上煙包給少年。對少年敲出煙捲的手勢表示激賞後,也替他點火。

「你好歹是個組長?」莫高流吐出白煙,又皺皺眉頭。

「小兄弟,你年紀還輕。」陳新禮答非所問。「你替哪邊做事的?不要跑到人家家來撒野,聰明點。」

少年特務思索了一會,用左手單手打開寶特瓶的蘋果西打喝了口,又緩緩開口。

「名字是我爸取的。」莫高流說。「可是不是你看到的那個。原本的名字,我不能說。」

「喔?」

「我開始殺人的時間,大概跟你一樣。」

「你現在也不過是我加入時那年紀……」陳新禮話說了一半,隨即恍然住口——少年說的是「時間」,而非「年紀」。

「這幾個問題,絕對不會對盟上不利。」莫高流看著陳新禮身旁牆上的廣告,慢慢地說。「相信我,我的目的絕對跟你想的不同。」

陳新禮朝地下吐煙,他笑笑搖頭,表情很感嘆。

「我很想知道,哪個人那麼沒良心,叫這麼小的小孩殺人。」他說。「我聽說泰國、緬甸那邊有,沒想到台灣也有。」

莫高流想了想,然後很認真地說:「全國最大的流氓組織。」

那回答讓陳新禮大笑起來,爽朗笑聲驚走了溝間的老鼠和蟑螂。笑完之後,他把剩下大半截的香煙彈進水溝,把莫高流手上的也奪下扔掉。然後他移身對面,跟少年並肩靠牆站好。

「你很有趣,我喜歡你。」陳新禮說。「想知道什麼?問吧!跟條子報告時記得順便講聲我是線民要求減刑。」

黑道殺手並不知道自己那句玩笑話其實精準切中事實,莫高流表情沒有變,反而對奪煙這行為感覺疑惑。

「煙抽太多手會抖,開槍就不穩了。」陳新禮笑開一口不太白的牙,用手在牆上摩擦了幾下。「要注意喔!」

「……那我就不客氣了。」

其實莫高流真正感興趣的,並非提供給這所國中安非他命的幫派。他真正有興趣的,是更上游的藥頭據說來自中國大陸。由於改革開放後兩岸交流日繁,共諜滲入基層的狀況更是難以掌握。共諜和黑道的掛勾,是他所屬的「全國最大流氓組織」向來關心的事務之一。因而他要知道,大陸那邊的人究竟涉及台灣這邊的黑幫多深、能得到多少資訊。

講著講著,話題不知怎麼就從毒品來源講到陳新禮的過去,然後再繞回台灣黑道的現狀與發展。莫高流很專心地傾聽,並且耐心地引導,於是在必須的資訊外,他又更了解了這個名氣不小的黑道殺手。

「……關於那大陸仔啊,我就知道這麼多了。」陳新禮講完之後,神經質地搓搓手。「你應該知道,我不負責那一塊,知道真的不多。」

「這樣很夠了,謝謝。」

「雖然是說我只負責殺人,可是背叛會裡的事情還是做不出來。那大陸仔不是我們兄弟,我隨便講沒關係。可是小弟、」陳新禮說。「要是你給我知道靠我害我們兄弟,我走到天涯海角都會做掉你,聽明白了嗎?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「不管你幫誰做事、不管誰對不起誰、」陳新禮又搓了搓雙手,好像手上沾了什麼髒東西一樣。「既然大家有緣碰面,就都是兄弟。上面有什麼事講一聲,大家好好談,不要傷了和氣。」
「知道了,非常感謝。」莫高流頓了一下,然後忍不住問。「你手上沾了什麼嗎?」

「這個啊?老毛病了。」陳新禮看看雙手,然後厭惡甩了甩。「總覺得手上很髒,洗不乾淨。」

少年特務用眼神表達疑惑,殺手也很乾脆地把手伸過來讓他看。就著路燈的微光,莫高流發現那隻手很細、皮膚很薄,像整天泡在水裡一樣,顯然是頻繁反覆洗手的結果。

「洗手症?」莫高流想起初見面那天他的古怪舉動。

「這還有名字啊?我不清楚啦!」陳新禮雙手在褲管大腿上來回摩挲,皺皺鼻子。「不喝酒時就會這樣,喝了酒又警覺心降低,很糟糕。」

「喝酒手也會抖。」莫高流說。

「白痴才不知。」陳新禮說。「可是就覺得手很髒、洗不乾淨,好像老是有血。戴手套也一樣。」

莫高流看看殺手,有種近乎同情的心理油然而生,可是他沒說什麼。

「小弟,你那水可不可以借我洗手?」陳新禮指指莫高流手上的寶特瓶,讓他楞了一下。

「這是汽水。」

「我知啦!總比沒有好。」陳新禮焦躁地笑笑,說。「拖我講話這樣久,貢獻點也不為過吧?」

少年特務點點頭,扭開蘋果西打的蓋子。殺手很醜地蹲低身形,少年把瓶中液體緩緩倒出。霓虹燈微弱的閃光下,他可以看到氣泡在那結果無數人命的手上擴散、然後再消失,直到金黃的液體流洩殆盡。

那一瞬間莫高流好像想到了那像什麼,但他向來優良的記憶力卻在瞬間背叛他。不符形象的天馬行空稍縱即逝,於是少年只是默默看著青年起身,在褲管上把手擦乾,滿意地準備離去。

「陳新禮。」莫高流看著殺手的背影,衝口叫住他。

「啥毀?」殺手回頭,甚至沒有詢問他怎麼知道他的本名。

「那句話,我原封不動還給你。」莫高流說。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你年紀輕輕的,不要以後後悔都來不及。」

陳新禮的回應是錯綜複雜一笑,對少年比了比中指,然後無聲無息離去。
 

兩個月後,台北縣有個走私安非他命的大陸集團被破獲。在那之前,「楊召流」早已再次轉學離開那間國中。

又過了兩星期,台北縣的地方新聞上出現了一則不太大的報導。一間老舊公寓起火燃燒,兩死七傷,其中一名死者即為陳新禮。據報導陳新禮並非該公寓住戶,是路過火場時聽到婦人哀泣幼兒被困,他衝進去救出兩個孩子,自己卻因為吸入過多有毒廢氣和重度灼傷送醫不治。
那是個陰雨的早晨。莫高流在家中例行性翻閱各地報紙以掌握即時訊息,在地方新聞社會版角落看到殺手的照片。於是他腦海中浮現那個夜晚的街角,和蹲在水溝在蘋果西打中搓洗雙手的男子。

他終於想起,白色帶金黃、消逝的二氧化碳氣泡,在那瞬間看起來像昇華的靈魂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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