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(這是莫高流的損友——紈褲子弟侯邦彥說的,他的紈褲子弟朋友的故事。)
 
空軍中,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。只要你仔細注意,就會發現飛官們總是人人身懷家門鑰匙。就算家裏有妻子等門,即使屋裡燈火通明,飛官們永遠自己掏鑰匙開鎖,自己進門。

在空軍眷村中,只有報喪的長官和同袍,才會按門鈴。只要哪家的門鈴一響,隨之而來必然是悲痛欲絕的哭聲。同樣的悲劇日復一日上演。掉下再多飛機、再多飛官沒有返航,每天該飛的還是照飛、該出的任務依舊出。在那個年代,每個嫁給飛行員的軍眷,在簽下結婚證書時,就已經有了同用生命報效國家的覺悟。再苦、再不安也要等著,日日夜夜祈禱著門鈴不要響起,最好到退休前都不會起任何作用。
 
邵志希是家中的獨子。民國初年邵家原本在上海做生意,跟政商關係都不錯。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撤退時,別人被八路軍從北打到南、拋家棄子地撤退到台灣;劭家卻是在三十七年底,上海受波及前就接獲通知,帶著所有值錢細軟,跟著美商的飛機安安穩穩在台北松山機場降落。

邵志希的舅舅、邵家太太的哥哥當時是軍情局(情報局前身)的情報員,當時恰巧人在台北,於是在松山機場迎接妹妹一家落地。在當年還荒草密佈、只有幾個草棚的松山機場中,他莫名其妙地對妹妹大罵:「妳們沒事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做什麼?回去回去!快回上海去!」

後來戰情吃緊,舅舅隻身飛回上海,就此再也沒有回來。那句「回去回去!」,就這樣在邵太太耳中迴盪了五十年。

大陸淪陷。有太多太多的家庭就此天人永隔。相較之下,邵家的故事已經算是幸福。

邵志希原本上面還有個哥哥。但跟父母飛到台灣之後不久,大概是水土不服的關係,得了熱帶的傳染病,才安定下來沒多久就一病不起。邵家老爺用盡了所有的關係、找來最好的醫生,長子還是回天乏術。

之後,或許是由於悲傷,也或許因為體質,邵志希的母親幾次懷孕都流產,身體越來越差,直到四十幾歲才生下這個寶貝兒子。取名「志希」,是希望他不要有什麼大志向,好好長大成人,能夠繼承家業、給家裏留點血脈就好。由於老年得子、期望不高,父母一路細心呵護到大,再加上家中永遠不愁吃穿,就養成了邵志希任性妄為的大少爺脾氣。

畢竟是有錢人,劭家一直都有各種僕婦幫忙整理家務、洒掃煮飯。大約在邵志希七歲的時候,家中幫傭的阿桑「班太太」丈夫突然病逝,孤兒寡母頓時毫無依靠。走投無路之下,班太太在丈夫的喪事後,帶著獨子班傑到劭家拜訪。一來感謝劭家在治喪過程中給予的幫助,二來也想跟雇主商量母子二人之後的生活問題。

那天,是個灰暗的陰天。邵志希氣哭了平時照顧他的女傭,因此無人照看,在花園中獨自玩耍。班太太帶班傑見過女主人之後,就把當時不到十歲的班傑支開,要他到花園去打發時間。

邵家的花園雖大,也沒有廣闊到一望無際的程度。理所當然地,兩個孩子碰面了。

「你是誰?怎麼跑到我家院子裡來?」

第一眼看到的時候,小小的邵志希雙手叉著腰、倒豎著兩道柳眉,凶狠地質問班傑。班傑當時雖然年紀也小,但因為從小家裏貧窮,再加上父親突然去世,心理年紀上比同齡孩子成熟許多。他看著眼前的小小孩,端詳那漿得筆挺的白襯衫,再看看雪亮皮鞋上的泥巴,馬上就知道眼前的小霸王是誰。

「你是志希少爺吧?」班傑微笑著說。「我叫做班傑,我媽媽在這裡幫傭。」

「喔!知道了。你就是那個爸爸剛死掉的小孩對不對?」

雖然邵志希毫無惡意,但天真的殘忍依舊傷人。班傑本來就未從驟然喪父的傷痛中平復,被個陌生小孩突然這樣一問,臉色瞬間刷白、不知該如何回應,一口氣憋不住,淚水就從眼眶裡湧了出來。

「你、你怎麼突然哭了啦?」邵志希嚇了一跳。「你哭什麼啦?喂!」

「我……對、對不起……」

由於母親事前不斷耳提面命,警告不可以觸怒邵家少爺,班傑就算受了委屈也只能一個勁道歉,但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個不停。這樣一來,原本跋扈的小霸王被班傑的反應嚇著,氣燄頓時就扁了下去。其實邵志希本身是個善體人意的孩子,只是從小受寵,身邊又沒有同年齡的玩伴,自然不太會跟人相處。

「你你你不要哭了啦!」邵志希終於受不了,跑上前拉住班傑的手。「對不起啦!你不要哭了啦!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啦!」

「對不起……」

「你不要說對不起了啦!我跟你說對不起!你不要哭了啦!不哭不哭了啦!」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對不起!」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!你不准再說對不起了!」

「對……哈哈哈哈!」

那句本性難移的命令讓班傑破涕為笑。他抹抹鼻涕和眼淚,伸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東西,交到邵志希手上。

「喏,這個給你。」

「這是什麼?」邵志希看看手心中那團乾草,疑惑不解地回看班傑。

「呃,它本來是隻蚱蜢。」班傑尷尬地抓抓頭。「本來要帶給你當禮物的,可是……好像壓爛了。」

邵志希低頭看看那團綠色,依稀是有蚱蜢的形狀,雖然早已扭曲變形,但還是點亮了孩子的目光。

「蚱蜢?是你自己做的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教我教我!我也要做蚱蜢!」

「嗯……」班傑遲疑了一下。「那你要先找到很長的草……」

後來兩個孩子的遊戲,以邵太太的鳶尾蘭被踩爛拔光收場。那天以後,班太太帶著班傑在邵家大宅住了下來,成為供吃供住的管家婦。而早熟獨立的班傑,就自動接下了一部分女傭的工作,當了邵志希忠實的跟班。

關係算主僕、感情超過了朋友、互動更像是兄弟,由於僅有這個朋友,邵志希黏班傑黏得死緊。學齡之後,邵志希理所當然被送進私立小學就讀,託這位大少爺之福,大他兩屆的班傑也跟著一路在貴族學校讀到國中。直到班傑高中聯招考上當時的第三志願,兩人才分開。

兩人上中學的時候,中華民國正逢退出聯合國、美國與中共開始交好那段風雨飄搖的日子。秉著年輕的熱血,邵志希報考空軍幼校,矢志成為報效國家的藍天英雄。邵家兩老死勸活勸,拼了老命也不要心肝寶貝兒子飛上天空去打仗,奈何邵志希自小任性, 老母哭到肝腸寸斷也攔不住,老父則只能嘆息。體檢通過,考試合格,收到錄取通知大少爺收拾包袱興匆匆就去了。還是班太太和班傑安慰主人,說少爺自小驕縱,讓他去軍隊裡被管管也好,或許沒幾天受不了苦就嚷嚷著不幹。

但出乎大家的意料,邵志希竟然在軍校中生存得很好。嬌生慣養的孩子被軍校訓練得結實起來,每當有假回家,邵志希就纏著班傑,嘩啦嘩啦講著各種住校的喜怒哀樂,兩人感情反倒是越分越好。班傑生來沈靜穩重,邵志希則神采風流,才十幾歲的年紀,每當兩人走在路上,就引得少男少女頻頻回望。

班傑剛上大學沒多久,班太太因車禍猝逝。那個週末,明明假期就不長的邵志希專程趕車北上回家。名義是要見自小照顧自己的班太太最後一面,回到家頭件事卻是四下找班傑。

「傑!傑呢?」

「小傑應該在後面陽台上。」邵太太坐在客廳裡喝茶,倒是對兒子的反應不太意外。「難得回來一次,先去看看你爹。」

「知道了。」

邵志希把行李一丟,隨便往父親書房請了安,就往房子後面找。邵家的兩層樓洋房佔地不小,但邵志希太清楚他要找的人會在哪裡,靠近時就放輕了腳步。

晚夏的陽明山上微有薄霧,班傑靠在陽台的雕花欄杆上,面對著後花園的一片蒼綠垂著頭,支起兩隻肩胛骨突兀聳著。那瞬間,邵志希突然覺得童年玩伴比即將飛上天空的自己還像隻鷹,舉著翅膀,看著遠方,卻茫然不知去向。

才一個多月不見,他瘦了好多。

「傑。」

「志希少爺。」班傑沒有回頭,背影卻看似更沮喪了些。「對不起,沒有去接你。」

「說什麼啊?」穿著軍服的青年同樣湊上陽台欄杆,伸手摟上班傑的肩膀。「這種情況下,誰會要你來接我?」

「對不起。」

「別說對不起了,你還好吧?」邵志希手臂勾回來,把班傑的臉抬起來轉向自己。「你在哭?」

「不……不要看,很丟臉。」

早已習慣了邵志希的無禮舉動,班傑知道他沒有惡意,只是把臉轉開用手抹臉。當邵志希遞上雪白的手帕時,班傑帶著鼻音笑了出來,出聲調侃:

「不錯嘛,飛行員那套都學會了。」

「當然,我是模範生啊。」

邵志希把班傑拉過來,雖然想抱卻不夠高,只好整個人半覆蓋住目標。不用看他也知道,班傑的笑容只閃過那一下而已,山上的霧氣還來不及遮蓋暫時緩和的線條,表情又消沉了下去。

「我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。」

半晌之後,班傑才開口,講出這句話之後又沉默了。而隔了很久以後,邵志希才再發出聲音。

「傑啊,我跟你說。」邵志希伸手揉揉好友的頭髮,壓壓他的頭。「我會跟你在一起的,一直都會在一起。我媽那邊我會去說,你不用擔心住的事情,學費也是。」

「志希少爺……」

「不要跟我吵這個。」邵志希強硬地接下去。「我想幫你,你也需要幫助不是嗎?」

班傑太清楚邵志希的脾氣,知道大少爺決定的事情,最好不要跟他討價還價。再加上,這時候他也實在沒有心情跟邵志希拌嘴,於是只好苦笑,感覺到身旁彆扭的友情,眼淚又不知不覺滿了出來。

「傑,不要那個表情啦。」

班傑搖搖頭,他沒有辦法回應,只是楞楞地繼續流淚。他感覺到身邊喃喃抱怨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,邵志希溫暖的呼氣湊到臉旁,然後軟軟的嘴唇覆上他的淚痕。

「志希少爺。」班傑有些無奈地試圖推開邵志希。「我們年紀都大了,不可以再這樣……」

動作的改變導致相對姿勢的差異,班傑的教訓後半句被堵在口中。他被推到欄杆的轉角,邵志希就這麼面對面吻了上來。當嘴唇被好友的覆上時,班傑腦中只有一片空白,沒有認知現下究竟是什麼情況。

「對不起……」

當班傑恢復理智時,穿著制服的人影已經被他推到兩步之外。邵志希用手背抹著嘴,低聲吐出抱歉。

「我只是……想要安慰你。」

邵志希低頭擠出最後一句話之後,似乎也手足無措地停在原地,不敢看班傑的臉。而班傑只是瞪著、一直瞪著,他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,過大的衝擊讓他失去所有的思考能力。

「對不起!」

最後邵志希一握拳,丟下這句話,轉身跑了。
 

那天夜裡,邵志希悄悄跑到班家母子居住的房間,卻聽到裡面傳出交談聲。認出與班傑對話的人是母親時,邵志希心中咯磴了一下,便閃身在門外,相當不光明地偷聽起來。

「……小傑,伯母從沒把你們母子倆當外人過。伯母看你這七八年,早就把你當志希的半個哥哥,你可千萬別跟伯母見外。」

「太太……」

「噯,才說呢!叫伯母。」邵太太嘆了口氣。「志希那孩子,你是知道的。雖然脾氣倔,心地還是挺善良。我看他整個晚上都悶在那兒,像個葫蘆似的,一定也是想要我這麼做,又不敢開口。你就答應了吧!」

「伯母,這四年的學費加生活費……數目實在太大了,我受不起。」

「你好不容易考上x大,你媽那時多高興啊!」邵太太講著,又輕擤了一下鼻子。「要是現在放棄去當兵,你媽地下有知也會怪伯母的,你可千萬別再推辭。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別可是了。你就當伯母求你吧!志希那孩子從小就你一個朋友,等我們兩老都過去,他在這世上還能靠誰呢?伯母求你了,就看在你們這麼多年交情的分上,你陪陪他吧!就陪陪他吧!」

不大的房裡好一段時間沒有聲音,邵志希在門外聽著,覺得心臟都要跳上了嗓子眼。他忍不住貼近房門,深怕聽不清楚、錯過了班傑的回答。他覺得自己肺裡的氣都要快抽乾了,班傑才終於又開口。

「請放心,伯母,我會陪著他的。」班傑似乎嚥了口口水,又再強調一次。「會一直陪著他,像是自己弟弟一樣。」

門外的人聽到這裡,一聲不吭又躡手躡腳離開。以他對於班傑的了解,他十足確信這個承諾的意味。而對他來說,這樣就夠了。

後來班傑靠邵家借的錢繼續學業,他住進學校宿舍,大部分雜物依舊留在曾和母親相依為命的傭人房中。他週末有空還是會回邵家大宅,領鐘點的薪水幫忙整理花木、修繕物品一類雜事重活,偶爾也充當司機。邵志希回家時依舊跟班傑閒聊笑鬧,有空時也出門打球遊玩,兩人絕口不提那天的事情,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。
 

民國六十七年底,美國突然宣佈即將結束與中華民國的邦交關係,舉國震撼。打從聯合國2758號決議通過,認同「中華人民共和國」取代原「中華民國」的聯合國席次開始,台灣島內有錢有勢家庭移民美加的風潮就沒停過。到這時候,邵家兩老也覺得台灣不再適合居住,打算舉家移民加拿大。

邵志希當時幼校三年級,成績優異體格良好,確定高分保送空軍官校。聽聞父母打算棄國逃亡,感到憤慨不已。幾次放假回家大吵之後,大少爺乾脆跟家人斷絕往來。到邵家兩老上飛機前,還是班傑好說歹說,才把邵志希從官校勸到松山機場給父母送別,算是讓冰凍近年的親子關係解套。

邵家位於陽明山的大宅因為照看不易,兩老移民時變賣掉,改在台北市中心買了一棟四層樓公寓,委託班傑當管理人。這棟公寓大半出租,只有四樓當作管理員居所,兼帶堆放邵志希不多的私人雜物,也成了邵志希放假時唯一可回的「家」。但官校生活忙碌,隔年班傑大學畢業隨即入伍,那段時間兩人交集不多。在少數的聯絡裡,班傑只依稀知道邵志希學術科成績均優,大少爺的天性加上飛官的鋒頭引來不少花花草草,身邊的女人是一個換過一個。「天之驕子」四字本就是飛官誇耀的自稱,用在他身上則貼切到了讓人嫉妒的程度。

邵志希官校畢業後沒多久,隨即跌破眾人眼鏡地奉子成婚。他的畢業典禮班傑沒有參加,是在幫忙籌措婚禮時才第一次見到新娘,據說是官校附近大學的女學生,在交誼場合認識的。新娘的家世背景都不錯,人人都讚是門當戶對的好姻緣,邵家兩老飛回國內參加獨子的婚禮,從頭至尾都笑得合不攏嘴。

「傑,你幹嘛板著張臉?」敬酒一巡被灌飽之後,邵志希拉著班傑發酒瘋。「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耶!你是伴郎!要開心!」

「志希少爺,你喝醉了。」班傑皺著眉頭,拿開邵志希的酒杯。這麼多年來,他私底下一直維持雇傭時代的稱呼。「不要每杯都乾,對身體不好。」

「你幹嘛不高興?你都沒在喝啊!」

「我待會要送老爺太太回酒店。」班傑嘆了口氣,伸手接過飯店服務生準備的濃茶,順便確認新娘不在視線範圍內。「你才是,在不高興什麼?怎麼會喝成這樣?」

「才沒有!」邵志希霍地推開班傑,濃茶險些潑得他一身。「我當然是開心才喝!來乾!不乾這杯就不是兄弟!」
 

為了這對新人,兩老回加拿大前在兒子服務部隊的附近買房,還請了傭人照顧待產的媳婦。由於剛下部隊,飛行訓練和任務都不輕鬆,邵志希回家的頻率是三天捕魚七天曬網,兒子出生那天好不容易才請假出來,在軍醫院產房外乾坐。聽到房中傳出嬰兒雄壯哭聲時,邵志希攤倒在長椅上,對著醫院的天花板長長吐了一口氣。

可能是由於空軍眷屬的壓力太大,年輕的母親無法勝任,也可能是其他原因。邵志希的兒子誠光還不滿兩歲,年輕的媽媽就留下一紙離婚協議書消失無蹤。那天傍晚台北市風雨交加,已是上班族的班傑星期六下午加過班,晚餐過後正坐在客廳看報。突然門鎖被從外面打開,穿著軍用雨衣的邵志希就這樣帶著幼兒走了進來。

「志希少爺?」

「她走了,說兒子她不要。」

「發生什麼事了?」班傑慌忙接過小孩,擦去小臉上的雨水。

「我怎麼知道!」邵志希自暴自棄地把一團紙摔在茶几上。「好不容易休假回家,只有大哭的小鬼和這張紙!算她有良心,是算準了我今天休假才跑!」

班傑瞥了一眼協議書上的標題大字,隨即在心底長嘆。懷中的孩子不哭不鬧,眼神還很清亮,似乎沒捱餓也沒著涼。他想,總是有什麼他能做的。

「奶粉和尿布有帶來嗎?」

「我怎麼知道那種東西放在哪裡!」

「那你……」班傑遲疑了一下,終究還是問出口。「吃晚飯了嗎?」

「……沒有。」

後來邵志希打了幾通電話給妻子,也沒能挽回這段婚姻。年輕媽媽對破碎的婚姻心力交瘁,鐵了心連孩子也不要,只回台北上法院公證離婚。而邵志希還是得回部隊,於是兒子就這樣被丟在班傑家。白天請保母,晚上則給班傑帶,一直到祖母從加拿大飛回來,把寶貝獨孫接去撫養。

 
民國七十六年開放大陸探親以後,台灣環境漸漸開始產生變動。時代不一樣了、社會不一樣了,連作戰的對象也開始變得模糊不清。

這段日子,邵志希跟班傑住在一起。本來當年買的公寓格局就不小,單四樓一層的三房兩廳一衛浴,供兩人住就綽綽有餘。離婚後邵志希把新房賣了,又搬回班傑住著的房子。班傑覺得自己鳩佔鵲巢這麼多年,說著要找房子搬出去,但由於工作忙,找著找著都沒有地段價格都合意的,就這麼一拖數年。

邵志希離婚之後,開始無視於軍中紀律,流連各種聲色場所。認識的酒肉朋友、紈褲子弟越來越多,帶回家的女人也次次都不一樣。班傑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:好歹他還會回家,應該就還墮落不到哪裡去。

 一個春天的週末午後,班傑才回到家就聽到電話響。電話來自台北榮總的護士,說他的朋友邵志希目前在榮總,請他有空時到中正樓。

「他發生什……喂?喂?」

電話那頭的女聲沒給人問問題的時間,講完就切線。班傑握著電話呆立了一會,隨即到邵志希房內替他收拾了簡單衣物,開車趕往醫院。

知道要來這找人,卻連病房科別都不清楚,心急如焚的班傑停好車,只能到大廳服務台查詢。當時新的中正大樓剛落成沒幾年,大廳來往的人潮還不多。而班傑還沒走到櫃台前,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。邵志希戴著墨鏡、拎著飛行夾克,胸前的戰鬥機圖樣驕傲伸展著,年輕飛官看起來無病無痛,正靠在櫃台邊跟護士有說有笑。

「啊!傑!這裡!」飛行員的鷹眼馬上就發現了在等的人,開心地朝班傑跑來。「你來得好快,我還以為要等一下午咧!」

相對於邵志希開心的笑臉,班傑默默走向那人,搞不清楚自己心裡究竟是怒氣多一點?還是鬆了口氣的成份大一點?

「你來醫院做什麼?」班傑忍不住問。

「來看朋友。」邵志希笑嘻嘻地跟護士揮手道別,然後拉著班傑往外走。「我有個朋友前兩天車禍,摔斷腿在住院。」

「那你找我來做什麼?」

「我錢包掉了。」邵志希一臉無辜地說。「沒錢沒車票哪也去不了,只好請護士幫我打電話求救。」

班傑長長嘆了一口氣,胸口的怒火升上來又降下去。說起來邵志希也沒做錯什麼,但他心底那種被耍的感覺揮之不去,就像小時候每次被邵志希捉弄一樣。

「怎麼了,傑?你在生氣?」

「沒有。」班傑又嘆一口氣。「下次這種情況,請自己打電話給我。」

「噢,好。」邵志希輕快地回答。「讓你擔心了,對不起。」

班傑看著邵志希三兩步跳下階梯,心中有嚴重的挫敗感。每次都是這樣,只要大少爺一道歉,他總是輕易妥協,就是這樣才十幾年來被吃得死死的。
 

沒多久之後,波斯灣戰爭開打,國際油價暴漲之中,海峽兩岸的關係卻進入四十年來最穩定的親密期。在榮總事件之後邵志希安分許多,假日也不再玩到天亮才回家。兩人假日會一起出門逛街購物,有時也替班傑看房子,生活和經濟都算相當平順的過去,直到最後一場意外打破兩人安穩的生活。

那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。邵志希本來說下午沒事了,卻等到班傑下班到家、甚至連兩人份的晚餐都弄好,他都遲遲沒有出現。有鑑於之前邵志希由於臨時任務,也偶有延遲放假的情形,班傑並沒有想太多。他只是扭開電視,等著看是電話或開門聲先響起。

但兩者都沒有動靜。最先打破這個夜晚的,是晚間新聞插播的新聞快報。建國北路高架橋出口處發生連環車禍,一死六重傷,傷者名單中赫然有邵志希的名字在。

「怎麼會……!」

班傑從沙發上彈起來,恍然不覺膝蓋撞到茶几。他發瘋似地開始翻電話簿,找部隊電話、電視台電話、醫院電話……尋找任何一個可能給他邵志希消息的來源。如果送醫,應該會通知家屬吧?為什麼他沒接到電話呢?難道是邵志希失去意識、無法提供家中電話嗎?事情究竟有多糟?他傷得有多重?

一連串的「抱歉我們不清楚」和「不知道」回答之中,門鎖被從外面打開的聲音把班傑嚇得跳起來。邵志希蒼白著臉走進門,看到僵立的班傑,他試圖擠出一點微笑,然後就整個人倒了下去。

「志希少爺!」

班傑衝上前,來不及接住頹然崩塌的人影。邵志希趴倒在地,頭上纏著繃帶,手上有整片的擦傷。他倒下的時候推翻了門口鞋櫃上的花瓶,水灑了一地,然後漸漸被他身上流出來的血染紅。

「你!你為什麼會跑回來?」班傑跪在地上,急忙把邵志希的頭抬起,隨即發現他連胸口都纏滿繃帶而不敢再移動傷患。「受了這麼重的傷,他們怎麼讓你出院的?」

「沒出院……我逃出來的。」邵志希把頭靠在班傑腿上,喘著氣回答。「他們不讓我自己打電話,我怕他們打、你會擔心……」

「你是白痴嗎?」班傑忍不住大罵。「就為這種原因!」

「你、你會擔心……」邵志希咳了兩聲,才又接下去說。「而且……我不想住院,好不容易放假……我想見你、一起吃晚飯。」

「我叫救護車。」

「不要。」

班傑試圖冷靜地站起來求援,卻被邵志希一把拉住。雖然已經受了重傷,那手臂執拗的力道卻大到驚人。

「不要走……傑,陪我……」

「不要鬧了。再不去醫院,你會死在這裡的。」

「死掉……也好。」邵志希臉上拉一抹失神的笑容。「我想死在……你身邊。」

「你夠了沒!邵志希!」班傑大吼。「我跟你說!我受夠你的任性了!算我求你!你成熟點好不好?」

「他們說我肋骨斷了三根,腦震盪、內出血……」邵志希說。「好痛、活著……好辛苦……死掉算了……」

「你不要鬧了!」

「好痛……傑……我想死……」

「你這麼想死?這麼想死嗎?」班傑終於終於失控,他瘋狂地伸手掐住邵志希的頸子,把崎嶇的喉結死命往內按下。「你這麼想死!我幫你!我跟你講!我受夠你了!」

「呃噁、咳咳咳!」邵志希雙手反射地抓住奪命的那雙手,卻沒有使力,只是用嘴型說:「你果然恨我。」

「住口!邵志希!你給我住口!」班傑掐緊了那結實的頸項,瘋狂大吼。「我受夠你了!我受夠了處理你一屁股的雜事!受夠了替你接女人的電話!受夠了替你跟你父母撒謊!我受夠了!」

「我就知道。」邵志希掙扎著用嘴型說。

「我受夠了!我受夠了替你操心!我受夠了每天早晚看新聞、隨時擔心有飛機掉下來!擔心你假日沒有休假回家!擔心你……擔心哪一天,打回家的電話……是說你殉職身亡……」

說到最後,班傑漸漸鬆開了手,他退到一邊的鞋櫃旁看著邵志希捂著脖子狂咳,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剛做了什麼……和說了什麼。

「為什麼……放手?」邵志希嗆咳著掙回呼吸。「我、咳咳、死了、你就、咳咳咳、自由了……」

「你放過我好不好?我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?」班傑把頭埋進手掌裡,發現自己在哭。「你到底要毀了我的人生到什麼程度……」

「我也想……讓你自由……」

「如果沒有你,我不可能念貴族小學、貴族中學,不可能考上前三志願,更不可能上大學……」班傑對邵志希的話恍若未聞,自顧自地說下去。「如果沒有你,我早就流落街頭、不知道在哪裡當零工、死在哪裡都不知道……」

「傑……?」

「沒有你,我也不可能自由。」班傑說。「是你把我的人生變成這個樣子的,是你設了陷阱、我卻傻傻往裡面跳,就這麼再也爬不出來。邵志希,這都是你害的。」

「我死了……你就可以自由了。所以別管我。」

「我說就算你死,我也不可能自由。你是聾了嗎?」

班傑一抹臉站起來,回頭去拿茶几上的錢包和鑰匙,然後回來穿鞋,強硬地把邵志希拉起。

「你說你會一直陪著我的,所以你給我活下去。是你毀了我的人生,你要負責。」

「傑。」被拉起時扯到傷口,邵志希痛苦得扭曲了臉。「你這樣會……讓我誤會。」

「閉嘴。」

班傑把邵志希靠到自己肩上,用力把他拖下四樓,送往最近的大型醫院。這整路上,在邵志希失去意識之前,兩人只對話過一次。

「對不起……傑……」邵志希氣若游絲地說。「我很努力了……但沒辦法……我還是好愛你、放不開……」

「閉嘴。」班傑回答。

後來邵志希撐過了一場大手術,在恢復室中醒來時張口就叫「傑」。等他再重新醒過來時已經是正午,陽光透過病房的窗簾射進來,照在一旁的班傑身上。

「醒了?覺得怎麼樣?」

「很糟。」邵志希扯開乾裂的嘴唇,痛苦笑笑。「你一直在陪我?」

「嗯。喝水。」

塑膠杯裝著溫水湊上嘴旁,邵志希看也不看杯子,張口喝下的同時兩眼死盯著班傑的臉,直到後者不自在地把頭轉開。

「傑,我在想你……昨天晚上說的話。」邵志希說。「如果我想錯了,請你告訴我……但如果有萬分之一的希望……如果你……」

「……『是你設了陷阱、我卻傻傻往裡面跳,就這麼再也爬不出來。』」班傑把水杯放回櫃子上,沉靜回答。「這答案不是很清楚了嗎?志希少爺?」

「你昨天直接叫我名字。」邵志希歪著嘴笑開。

「少得寸進尺了,邵志希。」班傑回他一個白眼。「我去叫護士來看你。」

「哎唷……」

「先跟你說,飛官那套對我不管用。」

「喔!」

「還有……」

班傑已經走到病房門口了,卻又轉回來,在病床前遲疑地站著。邵志希歪著頭看他,直到他彎腰吻上自己乾裂的嘴唇,才恍然大悟他剛才是在確認門外無人經過。

「這是你欠我的,邵志希。」那個吻結束的時候,班傑說。
 

後來,傷口未痊癒、心理有陰影、腦袋受創平衡感受影響……邵志希找了各種理由拒絕再開戰鬥機。還不到三十歲,他就積夠了藉口提早退伍。國家花大筆人力物力栽培飛官,當然規定服役未滿年限得付罰款,邵家財大氣粗,伸手就把錢付清了,讓邵志希在剛開航的長榮航空當民航機飛行員。

又過了幾年,兩人靠邵志希父親的關係在加拿大國航找到工作,雙雙移民到加拿大,跟父母孩子住在一起。2003年安大略省開放同性婚姻時,他們在一個小教堂補辦了婚禮,父母孩子都有出席。

最後有這兩人的消息,是2004年,邵誠光申請上多倫多大學飛航工程學系。邵志希四處打電話向人炫耀,話語間聽起來已經完全是個蠢爸爸,跟當年恣意輕狂的空軍飛行員判若兩人。

「爸媽移民的時候我是想:如果台灣淪陷,就算我可以走,傑也走不了,所以無論如何都得保護這個國家。」邵志希說。「不過現在,想法完全不一樣了。」
 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teenowar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